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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1章 三步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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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英殿裏重新安靜了下來,又到了首輔表態時間。宰相首輔既然站在了殿中,關鍵時刻就必須發言,想裝聾作啞或者如同李中書那樣縮回人群都不可能。何況補上大學士缺位的議題還是他先提出來的。

連同太後在內眾人都以為老首輔會擱置自己的議題,押後再論。情況很明顯,經過李中書這匹不是黑馬的黑馬三番兩次出頭攪局,如今事態開始朝著不利方向發展,並不如開始那般有把握。

雖然鹿死誰手尚不得知,但是如果許天官這方敗了,尚可等待天子成年後東山再起,有點政治頭腦的皇帝都知道該如何表示。若慈聖皇太後和七十四歲的首輔敗了,那就真無翻身之日了。

所以說輸不起的張首輔最佳選擇應該是避敵鋒芒,等待和尋找新的時機。要知道,許天官與袁閣老、禮部金尚書之間過往並不是那麽融洽的,尤其是李中書與袁閣老堪稱老對頭,有過數次公開罵架和互相誣告的仇怨。沒了眼前這個突發的特殊氛圍,說不定一出武英殿所謂“帝黨”就分道揚鑣散夥了。

可自己把自己的話收回去,無異於自扇耳光……放下自尊和與敵妥協這類字眼,應該是年輕人的教條,退一步海闊天空什麽的,已經到這個歲數的張首輔不大去想了,他沒有未來。

張首輔挺起病軀,眼神忽然清明許多,掃了幾眼群臣,轉身對太後道:“若愚久病,次輔空缺,致中樞滯塞。若愚不才,鬥膽薦人以供聖察。”

太後點頭道:“老先生請講。”

大明文官入閣和進位有兩種路線,一是大臣廷推,二是君上特簡。對此君主的裁量權力很大,這是大明歷代天子控制朝政的最大手段之一。在眼前,大概也是老首輔和臨朝太後的最大倚仗了。

眾人無論哪一方,皆屏聲靜氣註視張首輔。只要他嘴裏的人名一出口,殿中必然狼煙四起、戰火彌漫,很可能朝廷人事未來十年走向都要決於今日。

李佑站在班列裏,低頭垂目,宛如塑像。他已經盡自己所能,扭轉了極其不利的局面,下面就看許天官的本事了。

在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氣氛中,張首輔操著嘶啞嗓門不急不忙道:“臣薦舉吏書許道宏進位建極殿大學士!”

吏書許道宏,一般人敬稱許天官也……

說的是什麽?整個武英殿裏齊齊大吃一驚,如果耳朵裏沒聽錯,張首輔是在推薦許天官為次輔?

即便老糊塗也不能如此胡言亂語罷……如果老首輔是這個態度,要送許天官上位,那剛才他與許天官一方刀光劍影幾個回合,圖的什麽?

更有人感受怪怪的想道,老大人怎的向專走奇僻詭異路線的李中書學起來了,一付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子……

錢太後呆了一呆,雖然暫時不清楚張首輔的想法,但看他堅定地臉色,仍選擇了信任。她並沒有征詢諸卿意見,乾綱獨斷道:“準!其後內閣草詔!”

所有大臣還在震驚中,誰也沒有顧得上出面反對,也不知道怎麽反對才好。

許天官這方難道能去阻止天官大人入閣當次輔?老首輔這邊更沒人有膽量出面反駁首輔大人。其他打醬油的更是事不關己,冷眼旁觀。

許大人心有點亂,任是誰遇到這種情況也不容易淡定,莫非幸福來得如此突然?不用自己費心費力運作,便可特簡進位建極殿大學士?

太簡單了,不能如此單純罷。但這正是他長久以來孜孜以求的,當朝次輔的誘惑實在非同一般,那可是大學士中都拔尖的存在,天然的首輔接班人。

關心則亂,向來精明的許尚書也不知該怎麽應對才好?他一時拿不定主意,無論如何當了次輔總不會吃虧罷……

如果說此時有誰最失落,那就是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和武英殿大學士彭閣老這倆對手了。

剛才袁閣老也感覺到了,如果兩軍對壘,許天官很可能放棄自身機會,轉而合縱連橫的推他去當次輔。一來他這個文華殿大學士排名靠前,進位次輔難度小,道義上也站得住腳。二來他上位總比彭閣老或者徐閣老上位要好,最近許天官與他背後的長公主還是有一定默契的。

成功的可能性相當大,可惜,被張首輔莫名其妙的攪亂了。老首輔到底怎麽想的?袁閣老郁悶地想道。

彭閣老更郁悶。他知道張首輔因為徐閣老資歷不足,為了避免非議,所以今天會力保他這個盟友上位的,結果事到如今怎的變成讓許天官當次輔了?

說來話多,其實也就短短片刻工夫。張首輔沒有給別人太多的反應時間,甚至也不等許天官拿定主意,又開始了動作。

他在班列中尋找了幾眼,不過老眼昏花看不清某分票中書立在人群中什麽位置。只好繼續對聖母太後奏道:“分票中書之設,本為內閣無首,輔臣相爭。今若有次輔在閣,此職事便冗餘無用,又易生政出多門之紛擾,便如與老夫同時接旨之失誤。故而大可罷去此位,奏請聖裁!”

這點眾人都聽得很明白,張首輔的第二刀,便是打算削去李佑所任的分票中書這個職位了。紛紛表示對此很理解,就憑李大人那兇狠的表現,生生以一己之力逆轉了老首輔精心設計的大好局面,被打擊報覆實在正常,是個人遇到他這樣的都不能忍。

太後依然沒有猶豫:“準!罷設分票中書。李佑數次目無綱紀,誹謗大臣,免去職位差遣,黜落出京!”

可謂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

殿中都是明眼人,許道宏大人也沒有站出來力保。這並不表明他已經放棄了李佑,再說李佑也確實不合適繼續在內廷為官了。

他要當了內閣輔臣,難道還留著分票中書來鉗制自己?況且這個處置比較輕,是可以接受的。所以沒有必要據理抗爭,導致再次觸怒太後引發不可預料的更嚴重後果。

太後大概因為一時找不出殺人放火這類更大罪名,只判了李佑一個“免去職位差遣”和“黜落”。

這裏面每一個詞都有特指含義。首先,只是免去一切職務和職事差遣,並不是罷官,李佑仍保留了官員身份,不過要重新待選上崗。其次,黜落表示要將李大人外放出京,但不得升級。

還要解釋一下,大明官場中因為京官尊貴,所以京官外放只要不是升級,都可視為處罰。

但這樣的處罰也有輕重之分。輕一些的就是黜落,表示你品德或者才幹不足以留京,降到地方使用,例如七品禦史降到地方擔任七品知縣,就是黜落處罰。重一些的就是以罪貶謫,一擼到底直接貶成八九品小雜官,著名的楊慎和王陽明都有過此類遭遇。

李佑被太後處罰,顯然就是上述兩種情況裏的前一種。別人一想這廝才十九二十歲,就算被降到地方當六品也很惹人眼紅,來日真的太方長了,壓一壓也好,所以也就懶得幫李佑說話了。而且以李佑的出身,在京城暫時也沒有好衙門可以安置,去那些三流清水衙門當屬官還真不如去地方衙門熬正印堂官的資歷。

就連李大人對此也有充分的心理準備,並不感到意外和悲憤。如果首輔和太後鐵了心不惜代價,他肯定保不住內廷位置。

內廷畢竟是內廷,不是外朝部院,要是一個秉政太後和首輔聯手連內廷官員都處置不了,那趁早可以退休了,還出來搞什麽朝爭。以前太後可以看許天官的面子,眼下今非昔比,被趕出宮廷也正常。

所以李佑早有犧牲覺悟了,指望重新選官選個好位置而已。反正在根基牢厚的情況下遲早會升上來的,他在京城鍍金熬資歷交結人脈也不是白混的。

為什麽還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呢?難道老首輔為了幹掉他這個分票中書,不惜以推許天官上位為代價?這風燭殘年的宰相大人該有多恨自己……真是分外榮幸啊。

李佑邊想自己處境,邊要上前謝罪陛辭,卻見張首輔沒有停下,仍然繼續奏事,他只好止步靜聽。

“臣乞休致仕。”老首輔緩緩叩首道,語氣不再激烈,很平靜。

雖然今天的驚人炸雷有點多,但這一次絕對是最響亮的……

無論敵友,眾人都動容不已。已經在朝近四十年,入閣十七年,擔任首輔十二年,托孤輔政五六年,養病兩年多的一代擎天之柱終於也要歸去了嗎?

莫非他今天被打擊的不輕,終於服老,所以先大公無私的推薦許尚書次輔,後報覆李佑,最後自己辭去?

慈聖皇太後驚得從寶座上聳然站立,大大失態了。她原本不過深宮婦人,丈夫駕崩後不得已臨朝視政,正是有張老首輔的支持,才穩定住朝局並安然至今。

殿裏只有李佑沒什麽感慨。指望他這樣的人對第一次見面的老頭子心生什麽感觸,那也太玄幻了。

事有反常即為妖,多疑的李大人突然冒出一個念頭。如果此時,老首輔推舉彭閣老或者徐閣老繼任首輔,那麽許大人得到的次輔還有多大價值?

原本首輔因老病不在閣,當了次輔就和首輔也差不多了。現在假設張若愚臨走前,推舉彭、徐中一人繼任首輔,那就不存在首輔不在閣情況了。有首輔這個一言九鼎的人物在上,許大人的次輔還不照樣看人眼色?而且與首輔不對付,日子估計不好過得很。

不僅僅是假設,李佑越想越覺得有可能。從方才第一步推舉許大人為次輔,老首輔就在布局了!

錢太後直接特簡許大人入閣為次輔,沒有征詢任何意見,看似簡簡單單占了大便宜,但也是開了今日之先河啊。

接下來,如果老首輔薦舉彭徐繼任首輔,太後又是一個乾綱獨斷的特簡準許,誰又能說上什麽話?許天官這邊即便有意見能輕易反對嗎?難道只允許你特簡入閣超遷為次輔,而不準別人特簡進位?

難怪老家夥莫名其妙的推舉許天官當次輔,原來不單單是為了迷惑麻痹對手,更是為了在這時候堵住悠悠眾口!通過這一步叫許大人無話可說!

李佑又想起老首輔的第二步動作,罷掉分票中書。沒了分票中書,內閣中誰還能制約首輔和大學士?如果他仍是分票中書,與許大人聯手未必不能與首輔一拼,但他卻被罷斥了!

原本都以為老首輔僅僅是為了打擊報覆他!看來不是這樣簡單的,通過這一步使得內閣中徹底沒有可以鉗制首輔的力量了!許大人沒有力保他算是著了道兒!

第三步,肯定是先辭職,再順理成章推自己人繼任首輔!

這個老頭子果然有手段,老而不死為賊也!李佑簡直要破口大罵。一個連天下第一官位都敢爆出去不要的人,算計起來太強大了!再年輕五十歲,活脫脫就是另一個自己!

為了許大人上位當第一輔臣,他沖鋒陷陣力挽狂瀾,為破局做出巨大犧牲。不但內廷分票中書沒了,還被黜落出京,換來的就是這個寄人籬下的次輔位置?

看著很多人仍在唏噓兩朝宰相的離去,感嘆一個時代的背影……李大人出離憤怒了!真是感到舉世皆濁我獨清,眾人皆醉我獨醒,他非常討厭算計不過別人還吃大虧的感覺!尤其是在自己付出重大犧牲的情況下!

不要以為本官沒有留著金手指,今天誰也別想好過!熱血上頭的李大人三步並作兩步,沖到陛前,高聲叫:“臣有本奏!”

張若愚正要繼續說什麽,卻被打斷了,現在他可不小看這個年輕人了,轉頭喝道:“你已被朝廷罷免,有何資格立於殿上!還不退出!”

聽到首輔之言,錢太後也找到了洩憤機會,下諭道:“狂妄無禮,屢屢沖撞朝儀,左右拿下廷杖三十!”

廷杖?李佑尚未反應過來,便被值殿錦衣衛撲上來拿住了,硬生生向殿門外拖去。

眾臣目送李大人被押出了殿門,很為他可惜。懂行人都曉得,在如今的大明朝,被廷杖機會太寶貴了,李大人如果是犯顏直諫被打了簡直是莫大榮光、留名青史!但他卻是因為沖撞無禮……太可惜了。

正搖頭嘆息間,忽然聽到李大人在殿外高呼(一定在振臂罷)道:“監生血案,聖母與首輔心虛不敢聽乎!本官仗節死義定要一查到底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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